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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脸,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讨厌些,或者因为她在来时的路上想了一路,这关总得要过。她看了他一会儿,他倒似更生气了:“你看什么?”
秦桑不说话,只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连恺本来想甩开她的手,手一抚上去,却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有细碎的光,微微的,反映到湖面的倒影,是潋滟。气息却是甜的,一缕缕冷幽幽的香气,仿佛无处不在。易连恺把她手拨开了,转身跳下床去,低头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动,就躺在那里,看他四处找。越是气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着一只,另一只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了。他想到这里,忽然又觉得,找不着就找不着,为什么非得要走?
这个念头一起,便赌气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劈头盖脸的亲下去。秦桑一面拿手推着他的肩膀,一面躲闪,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渣,他偏要扎她,越躲越是要扎,最柔嫩的脸颊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腻,秦桑挣扎起来,仿佛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里一荡,从前就算是疼,她也只是不作声忍着。而此时细微的娇嗔,却让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蛮力,仿佛狂热。
她像是条鱼,又像是只小鸟,不安份的在他手心挣扎,不过是挣不脱他手心的,秦桑心里虽然别扭,但听着他的呼吸就喷在自己耳畔,推了几下推不动,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连恺,仿佛满足般叹了口气。
那宋副官是易连恺整天都离不得的人,一应大小事务,都少不了他在旁边侍候。这天早上宋副官起来,照例到二楼来,没想到正巧遇上个听差从易连恺房中出来,手中还拿着雪白的抹布,显然是刚刚打扫过房间。宋副官少不得诧异:“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听差笑了笑:“早着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听差瞧了瞧自己手里的抹布,于是笑着指了指走廊那头,说:“都还没起来呢。”
宋副官听了这句话,自然诧异的不得了。好在他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就下楼去了。他在楼下吸烟室里转了一会儿,看听差们收拾雪茄,然后又到门房去,跟一帮人吹了吹牛皮。正讲得热闹的时候,忽然看见侍候秦桑的韩妈来了,韩妈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平常都在上房里,甚少和外边这些听差打交道。她站在门口还没说话,宋副官和几个听差瞧见了她,宋副官就先开了句玩笑:“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这里来了。”
韩妈跟旁人一样,穿着蓝布衫,只是她头发没有绾成纂儿,倒辫了一条大辫子。这也是江左一带的规矩,出了嫁的妇人也是可以梳辫子的。一个听差趁着她和宋副官说话,就悄悄的走到她身后去,猛的把她大辫子一扯。韩妈没提防,差点被拽了个跟斗。她把辫梢抄在手里,忍不住就骂:“没上没下的猴崽子,看回头我不告诉上边,揭了你们的皮。”
她一骂几个听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说:“你们别欺负她啦,人家说不定是有正经事。”
听差们都说:“上边都没起来呢,能有什么正经事。”
韩妈说:“少爷是没起来,少奶奶可早就起来了,叫我安排车子呢,说是马上要到山上去。”
几个听差都不信,说:“大清早的,哪有这时候出门上山的。再说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顶凉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饭以后。”正说着忽然听到铃响,看到牌子掉下来,果然是秦桑那边房间里。秦桑倒是难得按一回铃,听差便对韩妈说:“你快上去吧,想必你们少奶奶找你呢。”
韩妈也怕让秦桑等得久了,于是掉头就走了。她刚刚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灵,拍了一下大腿,说:“坏了!”
听差们都摸不着头脑,宋副官到处找帽子,急着要上去。一个听差便笑他:“少奶奶房里按铃,你着急献什么殷勤?”
宋副官只顾着戴帽子,拉开门头也没回,说:“你们晓得什么,那位爷昨天歇在那儿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楼,看到上房里几个女仆,拿着毛巾衣物之类的进进出出。于是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果然听到易连恺的声音说:“进来。”
宋副官很少进这间屋子,所以越发的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无声息。只见里间的门虚掩着,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仿佛是穿着寝衣的秦桑,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连恺本来坐在外间沙发上抽烟,宋副官便毕恭毕敬垂手站定了。易连恺已经换了西式的衬衣,却将脚搁在绣暾上,一边抖着腿一边哼着昆曲,只听不清他哼的唱词。过了片刻,却又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好了没有?每次出门就教人等。”
宋副官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和秦桑在说话。里间却悄没人声,易连恺却难得没不耐烦,坐在那里却自顾自又哼了两句。这时候门扇一动,只见秦桑走出来,原来她已经梳妆完毕,换了一件春水碧海棠叶旗袍,配着一对翡翠秋叶的耳坠,当真是袅袅婷婷。却说:“自己半晌不肯起来,一起来又火急火燎的催。”
易连恺并没有答腔,却转头问宋副官:“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并脚立正,说道:“准备好了。”
“那便走吧。”易连恺这才站起来,他虽然不学无术,却在西洋的学校里头混了好几年才回国,平常最讲究绅士作派。所以一站起来,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楼去安排车子。
等易连恺和秦桑下楼的时候,汽车已经等在了雨廊下。韩妈拎着一个日式的餐篮,跟着宋副官坐了另一台汽车。
秦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这天倒是难得的晴好,山间空气极佳,天蓝如洗,白云似练,远近青峰如黛,这一路到山顶皆是柏油马路。说是爬山,其实来避暑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坐汽车去山顶。而且这芝山虽高,山顶处地势却极是平缓,远远一大片开阔地,铺了碎石,充作停车场。下了车之后再往上走百来步,便是芝山的最高处掇翠亭。
山间风大,秦桑本来披了一件哔叽的斗蓬,被风吹得翻飞起来,露出里面莲青色的里子,倒有些娇怯不胜之态。易连恺难得心情好,叫人打扫了亭子,听差忙着在石椅上铺了褥垫,又在石桌上排开了酒菜,易连恺这才对秦桑说:“怎么样?这个地方野餐,是不是有点像北欧的风景呢?”
秦桑初嫁过来的时候,易连恺曾一力主张要去北欧度蜜月,其实不过是找个籍口出国游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场,方才作罢。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随和,坐下来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类的点心。她本来就不会饮酒,此时已经双颊微红。易连恺便不由笑话她:“简直和小孩子一样,吃点米酒都会醉了。”
秦桑侧过脸去看风景,这里是芝山最高处,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绿如绸的畅湖尽收眼底。而远处一道白银似的曲水,正是顺江。江水蜿蜒流进畅湖,复又曲折向南泻出。极目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廓,那便是江左重镇昌邺。她心中思绪万千,到了此时,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本来微不可闻,只觉得脸上一凉,却是易连恺捏住了她的耳坠子,轻轻拉了拉,问:“作什么要唉声叹气的?”
那些听差本来都避到了亭外,亭子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但秦桑仍旧把他手挡开了,说道:“叫人看见。”
易连恺心情好的时候,并不甚计较。只管在她脸上一拧,说道:“那么,把你的心思说出来我听听。”
秦桑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呢?你若肯对我和气一点,叫我少在父亲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罢了。”
易连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有点儿怕易继培,但这时候山高皇帝远,老父远在符远,却是不用忧心仲仲。便只对她笑了笑:“一年到头也不过回老宅子里应个卯,看把你愁成那样!”
秦桑说:“我正要和你商量呢,这次回去,总得给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二嫂买点儿东西,才算是节礼。”
易连恺却甚是不以为然,说道:“老大倒也罢了,老二那里,要什么没有?凭这天下有的,他都已经有了,咱们还操那份闲心作什么?”
秦桑道:“我们别居在外,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愁钱。放心吧,这点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别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个差事都没有,不过易继培偏疼小儿子,私下里每年总会拨一笔款子给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结,所以易连恺倒在好几间银号洋行都有干股,花起钱来自然是大手大脚。秦桑手里拿着那装酒的高脚水晶杯子,指甲无意识划着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却说:“你以为我是和你要钱来了?”
易连恺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钱来了。”凑近了却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桑本来就双颊晕红,此时扫了他一眼,说道:“你有点正经样子行不行?”
易连恺说道:“我现在都很正经啊,是你自己心里不正经,才会觉得我不正经。”
秦桑知道他素来说话就是这种腔调,若是计较下去,又会没完没了。于是道:“那我跟你说正经事吧,我舅舅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不晓得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诬陷是革命党。这位表哥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我知道这罪名是子虚乌有。麻烦你给找人关说关说,若能确定是误捕,就放了吧。”
易连恺却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我可不干,上次为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给弄出来了。结果不知道怎么让老二晓得了,在父亲面前告了我一状,说我干涉军务,这样的事我再不做了,没得让人忌惮。”
秦桑知道他们兄弟貌和神离,尤其易连恺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来有点格格不入。好在易连恺除了花天酒地,其它一概不感兴趣。易继培见他着实不成材,只得给他操办完婚事,就打发避居昌邺,省得留在眼前生气。而易连恺自然也巴不得,离了父亲跟前,更好胡作非为。
秦桑搁下酒杯,却向着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觉得为难,那么我跟大嫂说去,也是一样。”
易家长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亲。自从易连怡瘫卧在床之后,易家还曾经提过退聘,结果被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绝。就这么一位旧式的女子,只会背女诫女训,谨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过门后十余年,直到如今每日仍旧是大襟裙子,连洋装都不曾穿过,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偏偏越是这样,越是为易继培器重,一再对人言道,敬重这位长媳守约下嫁。易继培的原配去世之后,家里内宅倒都是这位大少奶奶当家。易连恺一想到那位小脚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说道:“亏你想得出来,她难道会有办法?”
“长嫂如母,这样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谁去?只好跟大嫂说说,烦她想想法子。”
易连恺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似乎“哼”了一声。秦桑见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当我没提过。”
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谁捞出大牢,连这样的激将法都使出来。”
秦桑听他如是说,便默然不再作声。时值正午,山底畅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硕大无匹的巨镜,波光粼粼。又如万千金蛇,细飞狂舞。那些细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连恺所戴墨镜镜片之上,便如两簇莫测的光影,跳跃闪烁。只看不清镜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脸色。过了半晌,才听到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巴巴的上山,也是为了这件事,对不对?”
秦桑将脸转开去,却不防他一伸胳膊,将石桌上杯盘碗盏诸物,统统都扫在了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听差本来见他们俩说话,都已经退出了老远。此时听到声音方才赶过来,一看易连恺正在大发雷霆,个个都屏息静气,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秦桑本来坐在桌前,碗盘的碎片四处飞溅,有好些碎瓷屑溅到了她的旗袍下摆上,她却眉头微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连恺再不与她说话,掉头就走。宋副官连忙跟上去,隐约听到他似乎在劝说什么,易连恺却一言不发,气冲冲就走掉了。
余下几个听差,这才发现秦桑手上被碎片划拉了一个口子,韩妈“哎哟”了一声,上前来连忙用干净手绢,将伤口压住了。又说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又闹起来了?”秦桑却倒索性不在意似的,懒懒的站起来,说道:“回去吧。”
她既割破了手,回去别墅之后,韩妈又用纱布替她重新包了伤口,秦桑也不理会易连恺去了何处。到了晚间,厨房问开饭,也只她一个人下楼来吃。韩妈担心她为了此事生气,秦桑却总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一连几日,易连恺连个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带着一帮跟班,又到哪里胡混去了。这日秦桑起来,韩妈便劝她出去散步,说道:“少奶奶总闷在家里也不好,到底来山上一趟,俗话说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显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禁不住韩妈再三的劝说,于是换了身方便走路的素净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原本是想去潭边走走,因为六月潭与七月瀑都是芝山的胜景,而易连恺每次上山来避暑,总免不了要有一份闲情逸致,去六月潭钓芝山特产的黑骨鱼。他素来一生气就不见踪影,秦桑想着那件事情,还是得见着他才能慢慢见机行事。此时她一个人都没有带,自己沿着山路迤逦而去。好在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极平阔的青石砌,路上偶尔遇见抬滑杆的轿夫,打量一眼她的衣着打扮,也并不上来兜揽生意。所以秦桑独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静。
山中薄雾渐散,风吹来倒是略有初秋的凉意。秦桑本来穿着一双平底软缎鞋,走得并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风景,所以只顾着低头走路,过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六月潭边。这时分潭边只歇着一顶滑杆,两个轿夫坐在山石上抽烟袋,操着一口乡音,一问一答,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个卖山中野果的老妪,把竹篮搁在石上,自顾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虽名为潭,其实是个小湖,只是水极深,清澈几能见底。潭水隐隐似泛着湛蓝,映出天上静静的流云,倒仿佛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边看了一会儿水,忽然听见林中阵阵喧哗,原来是几个富商模样的人,前呼后拥的来垂钓,听差随从拿着钓钩鱼杆方凳之属,池畔顿时嘈杂不堪,秦桑便抽身沿着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这一路往七月瀑,倒难得一个人也没有。山路上静悄悄的,偶尔只听见树林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宛转鸣唱。七月瀑位于六月潭上游,一瀑七折,虽不壮丽,但极为幽美,是难得的寻幽访胜之地。走了好一会儿,穿过密林,远远就听见瀑布哗哗的水声,待山路绕过一大块青石,不觉水雾扑面而来,原来银练似的瀑布,已经就挂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条砌的山路因为被瀑布溅湿,长满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边仰脸看着瀑布,一边继续朝上走,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当心脚下!”
秦桑低头一看,原来石砌中间稍凹,却汪着水,自己这一脚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绕过瀑布,这才抬头瞧见提醒她的人。原来那人坐在瀑布边一大块青石上头,正好可以望见来人的山路。那人见她仰起脸来,便对她笑了一笑。
秦桑见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便道了一声:“thankyou。”
那人倒“咦”了一声,问道:“你是哪个学堂的?也是上山来写生的么?”
秦桑这才发现他身旁搁着画架,不过并没有支起来。他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笑了笑:“这里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实在没办法画出来,所以就坐在这里看着,一看就看了几个钟头。”朝着秦桑招了招手:“你上来看看,从这上头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样。”一边说一边就起身往下,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秦桑本来读的就是新式的大学,所以倒没那么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守旧思想。毫不犹豫借了他这一拉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从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丽。四处飞溅的水花便似霰雪一般,最有意思的是,水雾映着日光,竟然隐隐有一条小小彩虹。随着水雾被风吹动,潋潋流动,说不出绮丽娇绚。
“好看。”
那人得了她这一声赞,倒仿佛在赞自己似的,喜孜孜的对她说:“其实这山里的好处,全在一个静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挤得几乎跟方家桥没有两样。”
方家桥是昌邺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地名中虽有一个桥字,其实是条马路,马路两旁全是大百货公司与洋行,平日人潮汹涌,电车叮当,最是拥挤不堪。秦桑听他这样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问他:“你也是昌邺人?”
“我原籍符远。”他说道:“不过家搬到昌邺十年了。”
秦桑听他说是符远人,心里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问:“你呢?你还在上学吧?”
秦桑摇了摇头,那人又问:“那你是跟家里人一块儿上山来的?还是就住在这山里?”
秦桑不愿多说,只问:“你今天就在这里画画吗?”
“给你看。”他把画架立起来,原来竟然是油画,不过廖廖勾了几笔,只看出山石大约的轮廓,并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虽然不懂画,但易家行事最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画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这人笔力倒是不错。
他说:“中国的风景,其实还是用中国画的意境才能表现出来,油画虽然更立体,终究隔了一层。”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还要说话,忽然远处有人叫:“绍轩!绍轩!”
他便转身答应:“我在这儿!”
答了一声那人却没听见,仍旧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儿?”
他提高了声音又答了两遍,来人才听见。沿着山路悉悉索索走下来。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抚掌笑道:“你挑的这个地方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绍轩笑道:“别乱说了,这里还有位陌生的密斯,看冒冒失失,吓着人家。”
那人说道:“你尽会瞎扯,密斯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绍轩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经不知去处。他急忙走到石边,探身向下边山路上张望,只见她浅蓝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闪,早已经走得远了。
来的那人正是绍轩的密友吴奉华,他三步两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只见密林丛丛,除了一片浓翠浅绿,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吴奉华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山林里头,难道还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兰,明眸皓齿,不是女神是什么?”
吴奉华又将绍轩的肩头拍了拍:“你画画别画得走火入魔了,这山林里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来一出‘遇仙记’?就怕这位仙女其实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为上山之前,高绍轩的母亲极不放心,再三叮嘱,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来夏季上芝山避暑的游人多,当地所谓“混混儿”弄了娼妓来,专门勾引富贵公子们上当,借机敲竹杠讹钱,所以吴奉华才有这么一说。
不想高绍轩甩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收拾了画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别墅。吃饭的时候,吴奉华见高绍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看来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绍轩叹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慢慢挟了一颗饭,喂到嘴里去。吴奉华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点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边遇上仙女,总还能再遇上。”
高绍轩被他一句话提醒,不由得大为高兴:“说的也是!”从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画架去七月瀑,一边写生,一边却希翼能再见着秦桑。一连数日,却一无所获。每天都满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到了第四日,山中风雨大作,这样的天气无法出游,只得闭在画室里。虽然人在屋子里,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忍不住提起画笔,勾勒起来。
吴奉华到画室来的时候,见他已经用铅笔勾出了全稿,一见之下,忍不住夸赞:“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绝代佳人。”
高绍轩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怅然若失,掷下画笔,绕室而行,忍不住叹喟:“芝山这么大,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吴奉华笑道:“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亏你还害相思病。”
高绍轩怅然看着画像,说道:“那天她穿了件细布衣裳,一样首饰都没戴,瞧上去像个女学生,或者是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学堂里读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吴奉华摇头晃脑的说:“如果真要是个女学生,那就好办了,我保管把她给寻出来。”
高绍轩道:“这山里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户人家,你有什么法子找人?”
吴奉华嘿得一笑,说道:“亏你是督军家的大少爷,要想找个人出来,还不易如反掌。”
高绍轩怫然不悦:“仗势欺人的事情,我是绝不作的,也不许旁人作。”
吴奉华道:“这点小事,何以说到仗势欺人?我的主意你先听听好,若是你觉得不好使,咱们再商量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