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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内合唱）忽听得武后宣进，未能料生死之行。倏忽间心神难定，霎时间天地喑喑。
婉儿（上）（唱）料此行凶多吉少，树已拔何况根苗？心中恨似火燎绕，望断处天日迢迢。
（白） 想我家世代忠良，竟遭受这般剿杀。恨自己竟投女儿身，不能够统帅兵马。今日我怀中揣匕首一把，誓与她共赴阴曹受判罚！
武则天（携众人上）（唱）孤灯下郁郁我影，寒夜里寂寂我心。睡梦中无人与共，惊乍起枕畔犹空。
（白）魏国夫人死后，陛下日渐消沉，常借口诸多缘由，不居我寝宫之中。纵天下大事，亦懒于掌控。但凡朝中事务，无论大小，皆由哀家躬身而亲历之。叹朝中知书达礼之士，皆为男子。半夜里疏理奏折，有不明之事，难找人问，有感慨之处，难唤人听。而世间多口舌之人，若我夜召才学之士，必为世人所疑，我虽无甚妨碍，但众口烁金，于他们之处境却颇为不利。今闻得上官家留有一女，才华卓绝，张口间就锦绣文章。心下喜夜里终于有伴，再复想恐怕太难。我杀了她父她祖父，血海深仇岂能轻易化解？我寻思良久，决定不如先召她进宫看看，若她始终存报家仇之心，不妨设计将她除去，若她能存为天下社稷之心，不妨设计将她收之。
[武后就座并拿起桌上一诗笺，细读之。
[上官婉儿来到武后面前。
婉儿（唱） 眼见得仇人胸中火万丈，恨不能就此与她见无常。看她召我此番有甚话讲？婉儿从不惧与人论短长！
（白） 奴婢上官婉儿叩见天后陛下。
武则天（放下手中诗笺）哦，抬起头来。
婉儿 奴婢不敢。
武则天 你想抗旨？
婉儿 奴婢不敢。
[上官婉儿缓缓抬头并直视武后。
武则天（唱）好一副花容月貌。
婉儿（唱） 好一个云中凤蛟。
武则天（唱）她若不是上官婉儿多好。
婉儿（唱） 她心如蝎我不能将她饶。
武则天（唱）再细看彩书怨隽美诗稿。
婉儿（唱） 恨不能就上前刺她一刀。
武则天 起来吧。
婉儿 谢天后陛下天恩。（拜谢，起身）
[武则天示意身边奴婢将诗稿交于婉儿手中。
武则天 这首彩书怨真是你所写就？
婉儿 是，此诗确为奴婢所作。
武则天 你多大？
婉儿 刚满十四。
武则天 及笄未到便可作出如此美妙诗篇？
婉儿 回天后陛下，才学不以年龄断高下。项橐八岁懂礼而为孔丘之师，甘罗十二岁察天下而拜秦王上卿，奴婢比他们还要虚长几岁。
武则天 好，答得好。哀家听说你出口成诵，你就作一首给哀家瞧瞧吧。
婉儿 请天后陛下出题。
武则天 好。（指案旁坐椅）你且坐到那里，裴炎，你帮她铺纸研墨蘸笔。
裴炎 是。
[武则天环顾四周，以想命题。
武则天 上官婉儿。
婉儿 奴婢在。
武则天 你且就以这剪彩花为题，做出一首五律来。
婉儿 奴婢遵旨。
武则天 慢着。
婉儿 天后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武则天 你既才思过人，要你做一首五律想必不难。这样吧，你且和上与这彩书怨相同的韵，如何？
婉儿 但凭天后陛下吩咐。
[上官婉儿执笔凝思，不一会儿便在纸上写了起来。
上官婉儿（边写边唱）一支笔下千斤重，犹记家中两孤坟。强忍心中无限痛，莫要泄露心迹痕。
武则天 写好了？
婉儿 写好了。
武则天 你写得真是快。
婉儿 谢天后陛下夸奖。
武则天 裴炎。
裴炎 臣在。
武则天 你帮我念念吧。
裴炎 臣遵旨。
[裴炎从上官婉儿手中拿来诗稿。
裴炎（念诗稿）密叶因栽吐，新花逐剪舒。攀条虽不谬，接蕊讵知虚。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武则天 好诗！你作得这么快，又如此切题，果真是天下罕有的诗才。裴炎，把诗稿递给哀家。
裴炎 是。
[裴炎把诗稿递给武则天，武则天拿着两张诗笺反复阅读。
武则天 哀家初见你的彩书怨时，还不敢相信“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这样美妙的诗句是出自你这样的少女之手，现在哀家完全相信了。黄门侍郎，你也来看看，她不但文采斐然，字也秀丽得很。
裴炎（从武则天手中接过诗稿）天后能这样赏识她，真不枉她来世上一遭。
武则天（反复咀嚼诗句）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裴炎（边看诗稿边称赞）果然奇思妙想，语落天外
武则天（忽地向裴炎）你刚才说什么，语落天外？
裴炎 臣只是随口说说
武则天（忽有所悟，大笑）哈哈，好一个语落天外
裴炎（不明其意）天后陛下
武则天（猛地起身离座，步步逼向上官婉儿）你且说说，这“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是什么意思，这“相乱欲何如”又影射了些什么？
[在一旁的裴炎早已吓坏，将诗稿丢在地上，跪拜在地，头不敢抬。
婉儿（端坐于椅不动）天后陛下，书中无别意，惟人心矣！天后陛下如果觉得诗有别解，有含沙射影之处，奴婢也不敢说不是。
武则天 好，答得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有胆有识的女子。
[武则天拉起婉儿的手，携她一起走到台前。
武则天 你有点像十四岁时的我。
婉儿 你？
武则天 对，我！十四岁那年，我被太宗皇帝召进宫中，有一次，太宗皇帝得到了一匹好马，亦是一匹烈马，名叫狮子骢。
婉儿 狮子骢？
武则天 对，狮子骢。它可真是名实相符，烈如猛狮，任谁也不能骑它。太宗皇帝亦不能驾驭之。我便说我可以骑它，但要有三件东西：铁鞭、铁锤、匕首。
婉儿 匕首？
（背躬唱）莫非她早已知晓？不由得烦乱心焦。恨苍天没个公道，让婉儿受此煎熬！
武则天 这三样东西，太宗也觉得奇怪，我便告诉他：马不听话，可用铁鞭鞭打之；若仍不听话，可用铁锤锤打之；若两样皆难以成功，便只能以匕首刺杀之。因为马生来就是为人效劳的，若不肯为人效劳，纵是好马，留之何用？人亦如此！上官婉儿！
婉儿 天后陛下！
武则天 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吗？
婉儿 奴婢愚昧，奴婢不知。
武则天 你很有才干，也很聪明。你对我是有仇恨的，是吧？
婉儿 如果天后陛下以为是，奴婢也不敢说不是。
武则天 好，你回答得好，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很明白你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很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
婉儿（思忖良久）天后陛下，不知奴婢可否斗胆问天后陛下一句话？
武则天 可以，你尽可以问。哀家就是希望天下人都敢在我面前说话，说实话。愈是敢说实话的人，哀家就愈是喜欢他。裴炎，还趴在地上做什么，还不快给我起来。
裴炎 谢天后陛下天恩。
[裴炎起身并站立于一旁。
武则天（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
婉儿 奴婢听说，我的祖父是一个好人，他官拜丞相，诗亦不逊于人，这样一位好官，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武则天 我早知道你一定会问的，只是想不到你会问得那么早。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的坦率，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他为什么一定得死。他的诗作得确实很好，但却不是一个好人。他离间宫廷，要挟过皇帝陛下，想把大权掌握在他们几家豪门望族手中。我反对他们这样做，他们便想着法子要把我废掉，连诏书都由你祖父草拟好了。那诏书的底稿至今仍在我手中，那诏书的内容至今我仍能背出：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裴炎！
裴炎（忙跪下）臣什么都没听到。
武则天 那我就再说给你听一遍：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你说我专恣吗？海内失望吗？
裴炎 那全是一派胡言。自天后辅佐皇上以来，国泰民安，夜不闭户，全国的百姓都在歌颂“二圣临朝，皇恩浩荡”臣记得太宗皇帝宾天时，天下只有三百多万户，而今不过二十多年，就已达六百万户之多，这不正是二圣临朝的功绩吗？
武则天 嗯。我也不期望百姓对我歌功颂德，我倒是希望能够像老子说的那样无为而治，让百姓不觉得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却又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裴炎 天后陛下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日月可鉴，苍天可表。可惜那上官仪不知好歹，竟忘了天后陛下提拔之恩！想当初，他升任西台侍郎还是天后陛下您亲自批准的
武则天（挥一挥手）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还提他做甚？
裴炎 是，天后陛下。
武则天（看着上官婉儿）本来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而降罪于他，但你的祖父和父亲后来太过嚣张，竟要拥戴废太子李忠继位，连皇帝陛下也都想废了，你说我能不杀他们吗？他们的野心太大了，你懂吗？
婉儿 天后陛下，单听陛下之言，奴婢自是懂的，但
武则天 但
婉儿（叹气）可惜我听不到我祖父和父亲的话了。
武则天 好，上官婉儿，你这话说得好。你很坦率，那么我也坦率地告诉你，你还是能听到他们的话的。
婉儿 奴婢不知，请天后明示。
武则天 朝野之中，像你祖父父亲这样的人多得是，他们都还活着！他们的野心很大，不把朝庭放在眼里，也不管百姓死活，只图自己的利益。我阻碍了他们，我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他们无时无刻不考虑着将我除去。他们说我是“牝鸡司晨”说一个女子家不该管理朝政，有违祖先遗训。但我不管，谁管？皇帝陛下是有病在身的人，我不辅佐他，不替他打理朝中事务，谁来帮他？天下不是我的天下，不是某个人的天下，也不是某些人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要我管，我只好管。只要我管得好，天下人就不会反对我，我就得管下去。你们说吧，我管理天下二十多年，天下的人在反对我吗？
裴炎 天下都在歌颂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的恩德。
武则天 我也知道天下肯定会有人来反对我，但只要我能使天下的老百姓都安居乐业，过太平的日子，纵使有人想反对我，天下人也不会答应，你说是吗？
婉儿 是，天后陛下。
武则天 所以我一直在鞭策着自己，古人云：吾三日省吾身。我虽不能做到天天反省自己，但我可以找一个人来提醒我反省自己。这样，天下才可以长久治安，天下的老百姓才可以有饭吃，有事做，国内也就不会因为诸多的问题而发生叛乱，国外的强邻才不会来侵凌我们，这是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办的事。我自己虽然才能有限，但天下有很多像你这样有才干的人，要是这些人都肯集合起来为天下的百姓做事，那么就算是我死了，我也可以无所遗憾了
婉儿 天后陛下！
武则天 上官婉儿，你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你愿意为我、为天下人做些事吗？
婉儿 可是天后陛下，奴婢是一个有罪之人，我恐怕
武则天 不，你并没有罪，有罪的只是你的祖父和父亲。
婉儿（背躬唱）原不惧与她共赴黄泉路，如今却怎的一时起踌躇。她明大义言理字字有据，婉儿愿追随为天下造福。
（白）不，奴婢有罪！奴婢一直怀有杀你之心。
武则天 哦？
[婉儿忽地从怀中取出匕首，双手捧之，跪倒在地。
婉儿 奴婢罪该万死！
[裴炎见匕首大惊，而武则天未曾移动半步。
裴炎 来人哪，有刺客！
[武则天挥手制止了闻讯赶来的侍卫，扶起了跪倒在地的上官婉儿。
武则天 你没有罪，如果有，我也恕你的罪，你起来吧。
[上官婉儿的匕首跌落在地。
婉儿 谢天后陛下天恩！
武则天 不用谢哀家，要谢的只是你自己。
婉儿（不解）自己？
武则天 在你进这个殿堂时，哀家就已从侍卫那儿知道了你藏有匕首，但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你比你祖父和父亲更知道孰轻孰重，所以你一直有机会杀我却一直没有杀我，否则你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婉儿 天后陛下！
武则天 正因为你比你祖父和父亲更聪明，所以哀家才要把你放在身边，作为一面时时提醒哀家反省自己的镜子，作为一把时时威胁哀家的匕首。
婉儿 奴婢不敢。
[武则天捡起上官婉儿跌落在地的匕首，递予上官婉儿的面前。
武则天 不，你敢。因为你身上负有的，是哀家杀你祖父和父亲的不共戴天之仇。上官婉儿，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在苟且偷安，你就把我当作狮子骢，用你这把带有仇恨的匕首将我刺死吧。这样，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
[上官婉儿感动地接过武则天手里的匕首。
婉儿（跪下）天后陛下，我愿意一生一世地服侍您！若违此言，愿血流尽而死！
[上官婉儿以匕首断左手腕脉，血流如注。
武则天(急俯身帮上官婉儿止血)裴炎，快传御医！
[收光。
（幕内合唱）从此后，两女共携手；叹云英，渺邈忘人愁；千里路，漫天星斗；笙歌散，逝水东流。
[幕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