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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山公主和身边的宫女都望着那个仵作,那人五十多岁,干巴巴的小老头儿,一张脸蜡黄扁平,放在人群中,绝对不会有人注意他。
含山公主面皮略微一红,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这仵作乃是秣陵府的官家仵作,如何会有错处?你想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本宫可不会纵容你这等心狠手辣之人!”
那仵作见凝烟在问他,面色不变,上前一步,对凝烟说道:“这位姑娘,小老儿做仵作三十年了,这位死者乃是被□□牵机毒死,临死前挣扎着跑到这栖霞山,最后死在云母石上,想必是为了指证凶手……”
含山公主脸上已经现出笑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刚才捕快就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牵机□□。住在你旁边禅房里的和尚也可以作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她的话才刚说完,一直垂首站在她旁边的宫女,慢慢地走出去了,像是要去办什么事情。
诬陷,太过于明显的诬陷。
原本不过想是要吓唬一下她,如今见她不好唬弄,于是赶紧去重新布置现场了。
想必不久之后,她房里就会搜出许多牵机了。
凝烟静静地聆听着,像是未曾明白眼前这一幕是什么意思。
等那宫女出去之后,她忽然说道:“牵机中毒死亡最明显的症状是中毒者蜷缩成弓形。尸体仍然会抽搐,面目狰狞……”
说着,她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尸体跟前,淡定地说道:“请公主看看,死者神态虽然惊恐,并且蜷缩成了弓形,可是全身并无任何抽搐之态。这很明显是死后被人折断了身体,摆成了这个姿态的。”
含山公主才喝完了一口茶,茶杯停在半空,面上诧异无比,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看出是死后才摆成了这个姿态的?”
凝烟伸手翻检尸体,与平日里那个娇怯的小女子判若两人,侃侃而谈,语气冷静而凝重:“尸体上的损伤可以是生前形成,也可以是死后形成。其区别就是有无出血或是凝血。生前伤有大量鲜血流出,甚至喷射出来,因此会形成大量出血。如果骨折,在骨折处有骨出血。”
凝烟指着尸体那个明显骨折的地方,非常肯定地说道:“这里两处骨折,都未曾出血,很明显是死后才折断的。”
含山公主的茶杯端在手上,摇摇欲坠,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看见的。帷幕轻轻颤抖着,像是在轻轻应和着凝烟的话语。
凝烟继续说道:“死后伤,一般不会出血。就算损伤尸体的低下部位,死后出血也可能出现,但出血量很少。而且伤口处会很平整,不会有收缩。”
顿了顿,无视早就目瞪口呆的仵作,凝烟对含山公主作了一揖,沉声道:“综上所述,死者真正的死亡日期,在三日前。这五日之内,我一直被王君隐大人关在禅房里。”
她在说到王君隐的时候,一直冷静的声音有了些微颤抖。
好像那个名字比眼前的这一具恐怖变形的死尸更加触动她的情绪。
含山公主愣了半晌,茶杯砰然一声掉在地上,这才醒悟过来,她咳嗽了一声,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慵懒,带着一点调笑:“这么说来,你是想要王大人帮你作证?可惜王大人现在可不在这里。等王大人到了之后,你的死罪已经定了。”
说着,她叹息一声道:“可惜了,本宫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这么相像的人。”
凝烟不说话,双手微微颤抖,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极度的痛苦,又像是在做什么极其艰难的决定。
最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公主,我不想死。”
含山公主脸上露出了一个“你早点如此,不就得了”的表情:“不过再嫁一回而已。你之前跟的那个人,四十多岁,吐谷浑王才三十多岁,哪里委屈你了?”
说完,轻蔑地笑了起来,挥挥手,命人将尸体抬了出去。
凝烟沉默着,含山公主打了个呵欠,笑道:“好了,事情既然定了下来,你也松快一点。好好准备准备。”
后来,公主一直说着如何假扮成她的话,她一句也未记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公主房间的,回到禅房的时候,她倒在床上,睡在床上,好像一个死人。
从前,在未曾遇见王大人之前,她觉着只要有钱,她就会很开心,可是现在,她即将得到的不止钱财,更是一世荣华,可是她却感到一种彻底的绝望。
正在睡梦中,她又做了那个梦,梦里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妇人,温柔地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背部,低低地吟唱着一首歌——
“一朵花儿,开在风中,花儿朵朵,惹人怜爱,你为什么不回家?月儿高高,风儿飘飘,小小花儿,你为什么不开花……小小花儿,我在等待蝴蝶,蝴蝶不来,我不回家,蝴蝶飞舞,我才开花……”
忽然,有一个声音低低地问,带一种烟水迷离的魅惑——
“你究竟是谁?你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
凝烟忽觉头疼欲裂,大脑里的那些画面忽然都碎裂成为千万碎片,只有那一个声音,强悍而霸道,温柔而深刻,在探询一个最深的秘密。
“我是凝烟,我是凝烟,我父母抛弃了我,我弟弟也抛弃了我,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我……”
那个强悍而温柔的声音忽然微微一停,一双手忽然温柔地握住了她的双手:“只要你说清楚了真相,我就不会抛弃你。”
停了停,那声音带了一点诱惑,温柔深沉:“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从今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凝烟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痛无比,好像有一把刀在剖开她的心脏和大脑,要把她所有的秘密都解剖开来,脑海中的碎片似乎连接了一下,依稀有什么景象格外清晰起来,那个美丽的妇人,那双温柔的手,还有那一身华贵的装扮……那张脸……那张脸慢慢抬起头来……
她几乎就要看清楚那张脸了,然后,忽然她反问了一句:“给很多很多钱,是认真的吗?可不要骗我,要先给定金……我在王大人府上,可是每个月五千两银子,我跳一台舞,可是一千两银子……桃花苑头牌,梨园春台柱子,四十九首兰花指……一定要先给定金……定金……”
那双手忽然拧紧了她,似乎有什么人在拼命喘息,又有什么人在拼命忍笑,末了似乎还有低低的一声叹息。
***
密室。
一盏灯暗暗地亮着。
王狄恭恭敬敬地向王君隐汇报:“主公。根据我们的探子回报。八年前,凝烟姑娘一家四口因为灾荒,逃难到巴蜀境内一个叫做燕尾山的山里。三个月之后,凝烟的父母带着她弟弟独自回来。乡间传闻,凝烟被她父母抛弃,当时,周围街坊邻居都以为凝烟已经饿死了,或者被野兽吃掉了。谁知道三年前,凝烟又回来了。”
王君隐苍白的脸沉在晦暗的烛火中,晦暗不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的目光烟水般迷离,带一点叵测和恹恹,良久,他沉声道:“那五年时间,她到哪里去了?”
王狄低声道:“主公,我们怀疑三年前,回来的不是真正的凝烟,真正的凝烟,在八年前的那一场饥荒里,早就死了。那一场饥荒,很多贫民易子而食。乡间有传闻,凝烟的父母为了救活自己的儿子,把凝烟吃了……”
王君隐忽然轻轻咳嗽起来,烛火随之微微一颤,一只飞蛾颤巍巍地摇摆着肥硕的身体,在灯油里挣扎,一双翅膀被烧成了灰烬。
凝烟从梦中醒来之后,发现床头放了一碗粥。
那碗粥,上一次她醒来的时候也看见过,但是这一次这碗粥又不同了,这一次换了一个很大的土碗,粥里放着几十颗花生米,浮在小米上,摆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形状粗略。
她仔细看了看那个图案,觉得有些古怪,心里竟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抗拒心理,最后,她居然强忍住食欲和饥渴,悻悻地住了嘴。
窗外,有人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待她重新睡下之后,才悄然离去。
又过了几日。
凝烟被几个宫女太监,接到栖霞寺的行宫里,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嬷嬷,细细地给她化妆,特别是在眉毛处细细地描绘了。
一番妆成之后,所有人鸦雀无声。
这分明是另外一个含山公主!
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脸型,一模一样的神态!
之前那个略微有一些差别的眉毛,现在也变得一模一样了!估计连当今圣上杨坚和独孤皇后亲自来看,也看不出这二人有什么不同来。
含山公主站在旁边,披了金红二色披帛,笑着抚掌,对那个化妆的嬷嬷笑道:“大嬷嬷,这下子,可是连父皇母后都认不出了,更何况那远在千里之外,从未谋面的土谷浑王了。哎呀!我这和亲之劫,可总算躲过去了。”
那个被称为“大嬷嬷”的中年妇人,低头向含山公主鞠躬,语气略带无奈:“公主殿下,如此胡闹,如果叫皇上和皇后知道了,杀了剐了奴婢们倒是小事,要是公主因此失了皇上和娘娘的宠爱,那可就大大不好了,还请公主认真考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那土谷浑王才三十多岁,姿貌魁伟,又是一国之王,公主不算委屈……”
含山公主忽然饮泣起来:“他是一国之王又怎样?他姿貌魁伟又如何?那又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的……如今,我就要出宫寻他去了……”
大嬷嬷唬得赶紧一把抓住公主:“公主,你这是要自寻死路啊!你怎么能……好歹不要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说啊……”
大嬷嬷好歹劝着含山公主出去了,屋里的人都退下了。
房间里繁华而空荡,门窗都紧闭着,想必外面都把守了很多卫兵。镜子里的面孔比从前跳的最艳丽的舞蹈妆还要艳丽。
只因那艳丽里加上了高贵的气度和威仪。
凝烟觉得有些哀凉,而又寂寞。
忽然门开了,她只觉浑身所有的肌肉一紧,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颅。
王君隐的声音那么淡淡的,带一点幽怨,一点魅惑,还有一点寒凉。
“那碗粥好喝吗?”
她想冲上去抱住他,然而,这世间种种,所有一切,都筑成了坚不可破的牢笼,将他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凝烟心中不知怎么的,划过了那一个奇怪的形状,那个花生米组成的图形,竟然忘记了如果是正常的她本该第一反应,感到欣喜若狂,因为那是王大人为她送来的粥。
可是,这一次,因为这个奇怪的图案,她的心中头一次升起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令她暂时忘却了儿女私情。
于是,她低声道:“那碗粥……很好喝,我一口气喝完了,谢谢王大人。”
朱红的窗紧紧关闭着,只有略微一点光芒从窗户的缝隙里面投射进来,屋子里光影分明,如同一幕幕被切割的画面。
王君隐苍白的脸似乎又白了一白,他的眸光散漫而又晦暗不明。
良久,他走了过来,忽然一把扯开凝烟的衣裳。
凝烟正准备挣扎,忽然想起他是太监,就放弃了。
王君隐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脸色又白了白,手中用力,撕掉了她的衣裳,她的左边的锁骨里,有一个小小的紫红的伤疤。
像是这里曾经有个什么胎记,然后被人毁掉以后,重新结成的新的疤痕。
王君隐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如果王狄看见了,一定会非常震惊,王大人身为当今圣上的耳朵和眼睛,狠辣无情,狡诈多谋,朝中大臣莫不忌讳,曾经有大臣叛国,铁骨铮铮,多少大刑用遍,却始终不曾招供。狱吏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王大人命人把那人独自关在一个五尺见方的封闭小房间里,才七天时间,那人把所有一切都招供了,然后只求一死,临死前,还指着王大人骂道——
“你这奸阉!”
那些大臣豪绅们,在私底下就这么称呼王大人的,久而久之,人们把他当做了冷情冷心第一人。
他的那一双手,杀过多少人,用过多少刑,恐怕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可是,如今,这双手,却在颤抖。
“王大人,是想……那个?你不是,不是……”凝烟结结巴巴地说着话,脸却已经红了,她想说,你不是太监么?
王大人伸手把衣裳合拢了,白了她一眼,轻笑道:“你身材这么差,本大人真的不感兴趣,就算我是个太监,可我也是个有品味……”
凝烟望着他,以为他要说我是个有品位的太监。
结果,王大人嗤笑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可是个有钱的太监。”
望着凝烟因为听见钱而逐渐狂热起来的眼神,继续加重口气说道:“嗯,我很有钱,很有钱,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我从前有个外号叫做‘王半城’,秣陵城里有一半都是我的产业。这杨家天下的每个郡县,都有我的产业……我府上你从前看见的都不过是小意思。从前,我有个爱好,就是喜欢往海里扔金叶子,就是为了个听个响……”
听到这里,凝烟终于忍不下去了,她猛地一下子扑上去,把王大人扑倒在地,双手揪住王大人的衣襟,一叠声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钱扔海里,你为什么不捐出去,给那些需要的人。你知不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为了一点点钱,就死了无数次,你却要如此浪费……你真是,真是……没种!”
王大人一直不说话,也不反抗,就任由她这么发泄。
他的目光依然是深不可测,带一点烟水迷离的魅惑,那么深深地望着她,似乎要望进她的心里去。
凝烟怔了怔,忘记了自己正骑在王大人身上,她咽了咽口水,半晌,才低声问道:“王大人,您既然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捐助一下,那些贫困的人……比如说……”
王大人悠悠地说道:“比如说你?”
凝烟默默地点头。
王大人叹息一声:“你每个月五千两银子,你还说自己穷困。诚然,你是远远不如我有钱,但是也比大多数人有钱了。”
顿了顿,又瞥了凝烟一眼:“何况,你现在当了公主了,马上又要当王后了,你今后只会比我更有钱……”
凝烟似乎这才想起了这件事,猛然从王君隐身上站了起来,然而站立不稳,倒在王君隐身上,只觉他身上冷冷的,有一层淡淡的香气,却令人感到寒凉和哀伤。
王君隐默然半顷,才问道:“你是如何懂得验尸的?”
凝烟像是忆起了什么惨痛的记忆一般,沉默了许久,像是在酝酿勇气和情绪,她的脸色白了又白,最后,才终于说道:“王大人,可曾听说过‘罐人’?”
王君隐忽然僵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像是因为这句话而忽然受惊了。
“罐人”,是那些天生缺陷,将死未死,或者得了绝症的人,为了钱财自愿用来作为仵作、大夫和制毒专家用来练手的人。
凝烟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笑声在禁闭的房间里,恍若苍白鬼魂:“所以这世上所有折磨人的方法,世上所有的死法,所有的□□,我全都晓得。因为我,当过五年的‘罐人’。”
原来,那五年,她当了“罐人”。
王君隐的目光散漫开来,恍若雾气,带一点晶莹,又如同一滴泪水,将落而未落,他伸出双手,轻轻抬起凝烟的脸。
那是一张和含山公主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却包含了完全不同的内容和风情。那张脸,像水波一样温柔,也似水波一样,能承载世间任何伤害和痛楚。
她的身上,每一寸都镌刻了无数苦难和伤痕,那其中任何一次伤害,都能将一个哪怕正常的男人也打碎了。
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活着。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王大人捧着她的脸,双手微微颤抖着,像捧着绝世珍宝,害怕轻轻一口气,她就会被风吹去。
凝烟继续微笑着,声音温柔却似带着令人恐惧的气息:“王大人,上次你问我是不是想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那时候,我想回答你,在你眼里那么低贱的生活,已经是我一辈子最好的生活。”
那一夜,她跳完舞以后,所有人都散场了,唯独他留了下来,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质问她,难道一辈子都打算过这样的生活?
那时候的他,带着那样轻鄙的语气,该是怎样地伤害了她呀!
王君隐忽然一把将凝烟紧紧抱在怀里,凝烟只觉浑身窒息,喘不过气来。这一刻,她好像进入天堂,在云端,幸福得晕晕乎乎的。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他低声唤道——
“含烟——”
这一声,像是做梦最酣的时候,有雷霆忽然炸响,所有的幻象刹那之间就破裂了,露出里面峥嵘的真相。
她想起了他随身带的那只八哥,经常唤的哪一个名字——
“凝烟,凝烟……”
他当时解释的是,他有一个表妹,也叫“凝烟”。
当时,她因为心情紧张,未曾听清楚,直到这一刻,他在她耳边如此深切,如此温柔地唤那一个名字的时候,她才听清了那一个名字,原来并不是“凝烟”,而是含烟。
含烟,就是当今隋朝长公主含山公主的闺名。
杨含烟。
是的,这一切才合理了,他身为宫中总管,大内太监,日常里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位含山公主。
公主金枝玉叶,风华高贵,是整个大隋朝青年男子的梦中情人。
是的,那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原来,她这一生,注定要成为他人的替身,无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