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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午年秋, 北境大捷。狐球将满七岁,燕川再无战事。
收到绿洲最后一国的降表和盟誓后,晴兰泪流满面, 步溪客和她用四年的别离,换来了太平北境。四年里,她写的信, 步溪客所回寥寥无几,而现在, 她终于可以回去。
这四年来,步溪客总是说快了,清扫完北境那天, 就是接她回家之日。
这天, 也总算是来了。
夫妻俩苦苦相思, 忍耐别离的这四年, 却是皇帝最舒心的四年。一来,是皇后产下一位皇子, 今年已满三岁,身体康健, 聪明伶俐, 皇帝甚是欢喜,早早就立了储君,悉心教养。二是北境虎将越沙漠, 拿下一座座城池, 去年还送来了没藏昊的脑袋以及二十多国的降表。
万国来朝, 四海升平,盛世来了。
属于他的盛世来了。
从收到降表起,晴兰就盼望着步溪客接她回去。
然而,那日将军凯旋,君臣见礼时,晴兰却没有看到步溪客,出席的大将军只有步固一人。
晴兰心提在嗓子眼,焦躁不安,她垫着脚看遍了步固身后带的士兵,希望能找到熟悉的身影。
可放眼望去,那些威风凛凛的身影里,没有一个是她的夫君。
或许是多年没见,他身形变了,所以自己认不出看不到?
晴兰咬着指甲,心中五味杂陈。
步固声如洪钟,送上二十多国礼单后,恭祝太平盛世,称赞明主。
狐球远远望着,问道:“娘,那是爷爷吗?”
晴兰点了点头。
“爹呢?”
晴兰心中酸楚,一瞬间涌出许多胡思乱想来,但在儿子面前,却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于是,晴兰迅速整理好情绪,暗暗握紧了手,说道:“燕川不可无将镇守,你爹肯定守着咱家呢。”
狐球疑惑了片刻,又听晴兰笑着解释:“之前给娘下聘礼,你爹都没来,我看他啊,这辈子别想来皇都了,就守着燕川那块地在家做他的镇宅驸马吧!”
狐球笑弯了一双桃花眼,点着头接受了晴兰的这个解释。
风风光光的凯旋庆功结束后,众人进殿落座开宴。
步固终于得空,大步流星走来。
晴兰未等他站稳就先问:“莲华怎么不来?是有事吗?”
步固道:“北境还有些战后杂事,不能无人负责,所以他留守燕川了。”
晴兰舒了口气,四年未见,如今看到步固,就像看到了亲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委屈,让她红了眼眶。
步固急了:“哎哟哟,这可不得了!殿下这是哭什么?大喜的事,咱家现在好着呢!这次,末将风风光光接殿下回去!”
狐球拉住晴兰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步固:“……狐球?”
狐球眯眼笑:“爷爷好。”
步固这下也哭了:“长大的人,狐神不管,我们这些半截子要入土的,感受不到时光流逝,唯独看到你们这些小家伙,才知道年岁走了多久。我的好孙儿,已经长这么大了,还会出声说话了!”
狐球:“嗯,我还念书了。”
因为有皎皎那种不爱读书令人头疼的孩子,步固听到狐球这句话,顿时激动的热泪盈眶,一把抱起狐球,掂了掂,道:“你已经不是爷爷熟悉的狐球了,现在是只狐条了!”
晴兰脸颊上挂着一行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丙午年十月,大梁帝封大将军步固为燕川侯。
十月中旬,和婉公主携小郡王步廷耀回燕川。
和婉公主归心似箭,途中,撇下礼仪随从,只带着几株她宫殿前的牡丹枝,和儿子轻车简行,先一步到达燕川。
入燕门后,公主下车,双手捧着燕川的黄土,垂头落泪。
她仰望着高天,问小郡王:“孩子,你还记得这里的天吗?比皇都要高。”
小郡王双手背后,抬头望天,天蓝云淡,的确比皇都的天要高阔纯粹。
小郡王答:“若是四海之内,皆是如此开阔澄澈的天就好了。”
身后的嬷嬷双手合十,念着佛号:“佛祖慈悲,公主总算是回来了。”
江楼接到消息,早已带着皎皎在鹤城等和婉公主。
车刚到鹤城,晴兰就看到了他们。
江楼身姿挺拔如小树,少年站姿如松,颇为赏心悦目。而他身边,站着比他矮半头的小姑娘,已多少有少女的身形,顾盼神飞,气质却内敛了不少。
晴兰疾走两步,又怯怯停下,不敢相认。
皎皎却忍不住,蹦起来挥了挥手,向晴兰飞奔而来,扑进她的怀里,哈哈大笑:“嫂嫂!你终于回来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其实从皎皎向她挥手时,晴兰的泪已经湿了眼角。
皎皎没变,还是那个活泼灵动的小姑娘。
晴兰摸着她的头发,皎皎的头发依然乱乱的,发尾翘着,倔强得很。
晴兰哭出了声,她紧紧搂着皎皎,一句话都说不出。
四年时间,她离开前,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这些人分离四年。
步固说得对,成人身上看不到的时光流逝在这些孩子身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如今见到脱去稚气的少女皎皎,晴兰只剩下哭。
她哭完,捧着皎皎的脸,问道:“张嘴,让我瞧瞧牙长出来没有?”
皎皎吹出一个鼻涕泡,哈哈笑着,咧开嘴:“公主姐姐瞧仔细点!”
晴兰擦了泪,拉过狐球:“这是你姑姑。”
狐球矜持地点头,被皎皎一把拉进怀抱,拍了拍小伙儿的背:“我侄子!嘿嘿!”
狐球软了几分,小声叫道:“皎皎……姑姑。”
皎皎:“穿开裆裤的小子,竟然长高了,还会叫姑姑了,嘿!”
这句话让狐球从白嫩嫩的狐变成了红毛赤狐,他默默推开,独自羞涩。
“少族长,启程吧。”江楼轻咳一声,指了指马车,“族长和少将军还在雅明等着。”
皎皎应了声,蹦着跳着上了马车,招呼晴兰:“公主姐姐快来!”
晴兰脚步欢快地踏上车,把狐球扯上来后,她抱怨道:“我啊,想起一件事。”
皎皎:“什么?”
晴兰:“刚嫁给你哥哥时,我就说我要他教我学骑马,这么多年了,你哥哥却还未兑现承诺。”
皎皎:“看我这次回去收拾他!搞什么,把我朝外头一扔,让我念了四年的书,他自己却趁机捞了这么大的功劳,太狡猾了!”
狐球小声笑着。
晴兰又悲伤道:“我怕狐球都不记得他了……这么多年了。”
狐球摇了摇头,认真道:“父亲是大英雄,我看到他,我就想起来了。”
晴兰揉了揉狐球脑袋,欣慰道:“你爹听到一定很开心。”
这夜,寒霜侵城,车马在冰霜中进了城。
万俟燕来接,她拥抱了女儿,转过身,抱住晴兰,柔声说:“我的孩子,你也回来了。”
“……我回来了。”晴兰叫不出口,眼角发涩。
万俟燕抱起狐球,笑了笑,等挥走其他人,才开口道:“想家吗?”
晴兰使劲点了点头,问道:“莲华呢?”
“晴兰。”万俟燕道,“我有事要对你说。”
听到她凝重的语气,晴兰和皎皎齐齐愣住。
“娘……”皎皎叫道,“怎么回事?我哥呢?”
“不急,先听我说。”万俟燕皱起眉,说道,“当初之所以让你们离开北境,是因为北境要打场大仗……打仗并非只是死人,死伤过多会有瘟疫疾病蔓延,所以……”
“什么意思?”晴兰的泪滑落,声音却异常冷静。
“今年夏,龟罗爆发战事,是莲华去平定的,可这之后,将士们却一个个发了高热,不久就病倒了,昏迷不醒……医士认为这可能是疫病。莲华烧了龟罗,处理了他们的牛羊,还处理了水源,好歹是止住了疫病的蔓延……可回来不久后,他自己也高热不断,昏睡不醒,到今天已是第三天……”
晴兰的耳边阵阵嗡鸣声,她内心嘶叫着,站不稳,晃动了几下。
“医士怎么说?”
“不是普通风寒,医士正在试药。”万俟燕脸色发青,顿了好久,继续说道,“有可能是疫病……我们已将蕙芷院封起来,谨慎起见,今晚公主和廷耀就在将军府暂歇,等待明日的消息。”
“若是明日不退烧呢?”
“……”万俟燕沉默了许久,道,“若是还不退烧,那就……只能听天意了。”
晴兰把狐球推给万俟燕,转过身,推开身后的人,晃晃悠悠往公主府方向走:“不,我要去见他,绝不是疫病,绝对不是!只是北境太冷,他着凉了……一定是的。”
万俟燕道:“殿下!今晚,请在这里等消息!”
几个人上前拉晴兰,晴兰被拉扯得站都站不稳,却在恍惚后,一声怒吼道:“都滚!”
她脸上挂着一道晶莹的泪痕,语气且异常坚定,圆瞪着眼吼道:“不许拦我!都让开!!你让我在这里等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在皇都等了整整四年!我与他朝夕相处才多久?我不能再等了,我现在就要去见他,我看谁要拦我!”
她神情肃然又悲伤,抚摸着胸口说道:“你是想让我与他一墙之隔却不得相见,熬到明日吗?若是他离我而去,你让我如何?回皇都,和他永远分离吗?不,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既然回来了,我就要去见他,哪怕他真的染了疫病,那我就陪他一起死,一起葬在这里。”
“你们都听清楚了!”晴兰指着周围的人,“步溪客要是死,我萧晴兰也不独活!他丢下我四年,就休想丢下我一辈子!他既许下诺言,上碧落下黄泉,我也要追着他,让他陪我一世!”
将军府前,一片寂静。
皎皎吸了吸鼻涕,泪眼朦胧,狠狠抬袖擦了泪。
尽管震惊,但回过神,万俟燕依然下了令:“看好了,不许公主进去!”
皎皎也不是四年前不学无术的皮猴精了,她明白什么是疫病,想想哥哥可能染了疫病,她悲从心来,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安慰自己,安慰晴兰:“老大命硬,一定会好起来的!”
晴兰愣了好久,忽然发疯似的奔跑起来,她强闯进公主府,在闯进蕙芷院前,被士兵们死死拉了回来。
晴兰大哭起来:“步溪客!步溪客你个混蛋!!我回来了啊!是我回来了啊!”
蕙芷院静悄悄的,门内一盏昏黄的灯火微微晃动着。
晴兰哭昏了过去。
到了半夜,天空飘落起了雪花。
公主府后墙外,皎皎咬着嘴唇,使劲把晴兰推上了墙。
晴兰爬上围墙,坐在墙头,转过头,深吸口气对皎皎说:“皎皎,如果我和步溪客再没醒来,你一定要和狐球好好相处。”
“你们不会……有事的!”皎皎不敢大声哭,怕引来巡逻的士兵,她重复着,“一定不会有事的。”
“皎皎,公主姐姐喜欢你。”晴兰笑着说,“就像你哥哥喜欢你那样,能嫁到燕川,和你们做家人,我很高兴,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
晴兰说完,跳下高墙。
皎皎听到她摔倒的声音,紧张地问:“姐姐有事吗?伤到了吗?!”
好久之后,晴兰的声音从墙内传来:“我没事。”
晴兰慢慢爬起,一瘸一拐走向后窗。
就像七年前被拒之门外的步溪客抑制不住想见她的心,从后窗翻入一样。晴兰狠狠擦了泪,她念着狐神,一边祈祷着他平安无事,一边骂着他,艰难从后窗翻进去,推开了隔断门。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步溪客。
她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床上的步溪客。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一生病气,青丝铺满床,紧锁着眉,呼吸微弱。
晴兰哭了。
她爬上床,抱住了步溪客,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任眼泪打湿他的衣襟。
“求你……不要食言。”晴兰哽咽道,“步溪客,求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陪我一生一世好不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