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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这些年性格变得厉害。
奉道自然是真,但在人后,叶霄不敢说,实则有点喜怒不定。
如方才那样,前一刻怜悯赠物,后一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改主意,本不算什么,无足挂齿。
问题是,他口中轻飘飘出来的那一句话,叫人相当的为难。
菩家那位小淑女,再怎么样也是小淑女。更重要的是,还有当年菩家那一层关系在里面。主上可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自己从前却与小淑女的父亲有过往来。本朝立国后,为人口之计,规定男十四,女十三便可婚嫁了。自己若早早娶亲,如今怕都能做她的父亲了,当面直接数落这种事,哪怕充当个传话的角色,未免也是尴尬。
出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不去,像方才那样交驿丞便可。把人叫了来,话溜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自己去传,最多也就自己知道。
若转驿丞,岂不是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主上对小淑女的恶评?
不妥。
犹豫了下,叶霄挥了挥手道无事,打发走莫名其妙的驿丞,无可奈何追了出去。
菩珠和阿菊已经离开驿舍走到回杨家的半路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唤声,转头一看,竟是李玄度身边那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赶了上来,又吓了一跳,一瞬间脑子里钻出了个念头。
这是干什么?
李玄度是后知后觉想了起来,要匡扶正义查问起崔铉交给自己的那些金的来历?
她略微紧张,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汉子,却见他递给阿菊一个钱袋似的东西。阿菊打开看了一眼,迅速望向自己。
叶霄道:“主上吩咐,助小女君贴补家用。”
“方才听了驿丞之言,才知你便是菩家淑女。”
他又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
菩珠这才松了口气。是自己想多。
他兔死狐悲,善心大发了。
既如此,接过便是。
她定下了神:“多谢……”
谁知刚开了个口,却见这汉子摆了摆手。
“主上另有一话,命我转给小女君……”
菩珠立刻点头,作聆听状。
叶霄转脸,眼睛落到别处,用平淡的不带任何起伏的语调飞快地道:“淑女静容,洁身自好。”
?
菩珠嘴唇微张。
阿菊先是一愣,很快激动了起来。
她的小女君,纯良贞惠,那人怎的如此说话!把小女君当什么了?
她手都微微发抖了,想把钱袋连同片刻前得的赏钱一道全部扔回去。却又心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如今的小女君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君了,再没有谁能庇护她,自己更是不能。要是这样做了,只怕会给她惹来麻烦。
她朝着这汉子比划着,嘴里啊啊啊啊个不停,眼睛都红了。
菩珠很快回过神,心中雪亮。
这是那个李玄度在拿今晚上的事讥嘲自己呢。
以前只知他为人阴险,谋朝篡位,没想到心眼也跟针鼻似的。
自己那么说好话了,崔铉都跪下去赔罪,他居然还逮住机会损人。
外表神仙似的,内里却这么小肚鸡肠。
她忙挽住阿菊还在奋力比划的胳膊,朝她摇头,示意她不必辩白,随即转向脸色似带出几分尴尬的叶霄,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多谢您主上的教诲。往后若能改,我一定会改。”
叶霄一怔,看了她一眼。
回去的路上,菩珠轻声软语地劝,阿菊擦了擦因为伤心还泛红的眼睛,脸上也勉强露出笑容。
劳作一日的阿姆睡着了。菩珠却再次无法入睡。
她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遇到李玄度。
前世里,她和李玄度,这个她随自己丈夫称之为皇叔的人,自然不会不认识。
很多场合,宫宴、祭祀,或在嫡祖母姜氏的蓬莱宫里,她常遇到他。
他向来严守自己作为宗室叔王的礼节,她亦是如此。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过。
除了那一天。
这辈子在醒来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前世的那一天,自己没有一时心软做了那件糊涂事,那么后来的结局,又将会是怎么样?
孝昌六年,也就是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的春天,京辅周边会有一场疫感,京都亦受波及,姜氏太皇太后不慎染疫,本就年过七十了,就此溘然辞世。
三个月后,孝昌皇帝亲自扶陵,将太皇太后灵柩送往庄陵大葬,途中驻跸,遭遇了一场极其危险的刺杀,皇帝甚至受了伤。随后查明,刺客和阙有关,证据确凿,极有可能是阙国所派。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只剩秦王一个兄弟了。一向厚待幼弟的孝昌帝没有想到,他会趁着太皇太后大丧自己不备之际如此图谋作乱,心寒齿冷,派人传他对质,他却畏罪潜逃,不知所踪,皇帝遂发布大索令。
那段时间,作为太子妃的她为了避开疫感,一直居住在太苑的行宫里。那里占地广阔,草木郁郁,还有一个极大的湖池。
皇帝遇刺之时,京辅疫情虽已消退,她还是没立刻回宫。
便是那一日,偶然之下,她竟在太苑深处撞到了隐匿其中的李玄度。
他衣衫染血,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卧于草木深处,人昏迷不醒。
从他那处位于后背的伤已被妥善裹扎止血这一点来判断,他显然有同党在此。
或者说,是太苑里的某个人,秘密藏匿了他。
她的第一想法是立刻呼人来此将他捉了,但是就要出声呼喊之时,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灵殿中的所见。
经幡漫天,千人缟素。
他就直挺挺地跪在他嫡祖母的棺椁之前。他身前的皇兄、身畔的太子侄儿,以及身后的百官,无人不在哀哀痛哭,哭声冲殿,唯他没有。
菩珠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定定地望着他嫡祖母的灵位,神色木然,眼底血红,犹如即将落下的不会是眼泪,而是血珠。
因他自小容貌异美,宫中多暗暗爱慕他的女子。
菩珠在来之前,便听一个宫女提了一句,说秦王殿下在此已是跪了整整一夜。
就在那一刻,菩珠有一种感觉,在这满殿的哀哭声里,独他一个人的悲伤是真实的。
他是如此的孤独。
这种犹如于万人中独守孤独的感觉,她其实并不陌生。
在她退出之时,他依然跪在那里。
她鬼使神差般地忍不住,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
那背影如雪,一望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那日那刻,她盯着乱草深处那张苍白如纸的俊美脸容,一阵天人交战之后,忽然心软了。
最后她悄悄离开了,犹如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次日因为心里不安,借故再次过去察看,发现昨日那个地方已经空了。人不见了。
或许他是蒙冤的,刺杀并非是他指使。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是他的图谋,接下来阙国也必将抵挡不住天子之怒。没了阙国,自己也成了被索之人,即便这次他侥幸能活着逃脱,从此亦如折翼之鹰,再无法扇翅掀起什么波澜了。
放过他,对自己的丈夫,并不会有什么威胁。
她便如此,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
后来她知道了,当时的自己,真的是太年轻,也太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何等不该的一件错事。
风波过后,根据朝廷的说法,他是在追索途中坠水而亡的。接着孝昌皇帝派重兵攻打阙国,阙王死,剩下的阙人一夜之间消失,带着剩余的财富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土地,不知所踪。这个上溯已经存在了将近千年的古老国度,就此一夕覆没。
此事平息过后,国内再无任何隐患,然而还没太平几年,大势又发生了改变。
孝昌十年,即四年过后,此时的金熹长公主已做了多年的寡妇,她的长子此前继承了王位,但这一年,年轻的西狄王急症病死,没有留下后裔,此前她所生的小王子,早年也因意外在京都死去。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王位落到了老西狄王侄儿的手中。
那一支王族娶的是东狄王宗室的女儿,与东狄亲善,意图联兵南下,瓜分中原。而长公主的厄运不止如此,在丈夫和儿子死去之后,依照风俗,须嫁那个对她觊觎已久的壮年侄儿。身为和亲公主,她连选择主动结束生命的权力也没有。
半年之后,她抑郁而亡。
就在她死去的次年,东西狄联合攻打中原。孝昌皇帝委派这些年逐渐起来的国舅大将军陈祖德领兵迎战。
陈祖德战前信誓旦旦,并且,此前也曾有过数次的统兵经历,且战绩不俗,故这一次,皇帝对他委以重任。
但是这一次,他战败了,不但自己死了,还叫狄人骑兵越过长城,丢了全部的河西土地。
河西被占,不止河西一地,等同丢掉整个西域。
帝国一臂,生生被斩。
这一战的结局,可谓惨烈无比,接下来的几场收复战,也告失败,不但如此,还相继丢掉了与河西相邻的一片北方土地,共十几郡县。
正当朝廷上下舆情汹涌之时,河西的局面发生了改变。
一支军队从西域东进,攻入玉门关,一番血战过后,大败狄人留守河西的军队,一举收复河西和此前相继丢掉的北方十几个郡县。
这一支军队,竟然便是数年前国灭后不知所踪的阙人战士。
他们的统领,便是当年企图刺杀兄长未遂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秦王,李玄度。
孝昌皇帝在获悉消息后,心疾当场发作,当时身边的宫人恰好没有携带救心药丸,太医救治不及,当夜驾崩。
也就是这一年,菩珠当上了皇后,然而,皇后只做了不到两年,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向有着边功梦想的太子李承煜在即位后,自然不会允许河西以如此的形式割据于李玄度,派使者与他谈判,答应永赦他的旧罪,封他为河西王,要求他带着河西回归朝廷。
李玄度拒绝了。
这时候,年轻的皇帝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被帝国遗忘在角落里的曾经的战神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李承煜派使者去见至今还在边郡养马的姜毅,重新封他为大将军,命他领兵前去平叛,为帝国收回河西土地。
这一年,姜毅五十岁了。来时三十五,正当盛壮,而今终于再被记起,已是白发苍苍,如雪覆顶。
他拒绝了皇帝,说了一句话:“自河西陷落始,姜毅便一直在等,然始终未曾等到使者。姜毅可以一残躯杀狄报国,然秦王非胡狄,恕难从命。”
她的皇帝夫君得知使者回报,愤怒之下,命姜毅自裁。
她当时不在宫中,得知消息奔回加以劝阻,也终于说动他收回成命,然而还是晚了。
第一道圣旨已经到达。
据说,姜毅在接到圣旨的第一时间,没有任何犹疑,当场横剑自刎,血溅三尺。
一代战神就此殒命,消息传开,军中许多人自发为姜毅戴孝,禁止不绝。
这件事的后果毫无疑问极其巨大,甚至可以说,影响了整个朝廷随后接下来的士气和运数。
虽然李承煜事后也非常后悔,但好面子的他却还是不肯低头,他效仿祖父明宗,亲自统筹安排,选用俊才,派人去攻打他的皇叔。然而首战不顺,当夜,军营士兵便又发生哗变,杀了将领,投向李玄度。
消息传来,当时的权臣沈旸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趁机作乱。沈旸逼宫得逞。她的夫君,帝国年轻的皇帝,竟就如此死于非命。
沈旸和长公主立了原楚王的幼孙为新帝,操纵朝政,她则以为先帝守孝的名义,被送到了长陵的道观万寿宫中。
在这座李玄度从前也曾住了三年的深山道观里,她如同囚徒。半年之后,有一天她听说了一个消息,李玄度的兵马逼近京都,就要入城。
沈旸多年前起,应便觊觎她的美色,只不过从前不敢动作而已。在她被囚万寿宫的这半年里,他竟数次前来骚扰,被她言辞拒绝,最后一次危急之时,她以死相胁,对方才悻悻离去。
当时她非常恐惧,想逃,但天下之大,不知该逃向哪里,无计之时,她想到了自己当年曾放李玄度一马的旧事。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她身边的亲信设法躲开看守她的卫兵,带着她亲笔信去寻李玄度,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亲信后来回来,说寻到了秦王,但他当时坐于马上,周围护卫森严,正在道上行军。他竭力高呼,奋力追赶,然而车马洪流,滚滚不绝,对方始终未曾回头,很快纵马而去,只剩下一个高不可攀的渐渐远去的背影。
那一夜,她独自登上原顶,想跳下去自杀,又害怕死的痛苦,最后坐在当年李玄度据说露宿了一夜的那块大石旁,哭了一夜。
三天后,河西军攻入了京都,沈旸杀死长公主后逃亡,途经长陵,派人将她掳去同行,她奋力挣扎,从疾驰的马背跌落,卒。
这就是她前生的全部往事了。
可以说,最后死得相当不体面。
不过,她的上辈子,从八岁之后,本来也就没再真正体面过了。
在被充边的时候,艰难熬日子,成为太子妃后,为了抓住李承煜的心,坐稳位子,她更是付出了很多的代价。
李承煜喜好马球,她为投其所好,暗中聘人教导,冒着摔下马折断脖子的风险,苦练马术和球技,终于练得极是出色,甚至不逊男子,足以陪他上阵。他十分高兴,从此对她另眼看待。
李承煜追求边功,她便捡起了自己幼年时曾在父亲那里学了些的番邦语言,后来能直接于国宴上与西域番邦使节对谈如流,令四座皆奇,他倍觉脸面增光。
她也曾因防备不足而面临凶险,遭人妒算,险些丢了性命。
在她做了太子妃的次年,有回生病,用药之后,竟流血不止,险些丧命,后虽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再不能生育,之后查明,她是被人所害。
这个教训,令她从此仿佛变了一个人。在接下来的那些年里,她陆续斗倒了四五个和她争宠的女人,最后终于牢牢坐稳位子,也将李承煜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宠冠后宫。
他对她自然是爱护的,考虑到她不能生育,为了让她稳固位子,还把别的妃子生的儿子过继到了她的跟前让她养。
她从来就没想过独宠,也不在乎是不是独宠,甚至在她当上皇后之后,为了树立自己贤后的名誉,她还会主动劝皇帝宠幸别的妃子——当然,在皇帝丈夫的面前,她也需要让他知道,对此,她心里也不愿意,吃醋,但却能充分理解他的难处。
越这样,越能抓住男人的心。
李承煜非常喜欢她的容貌,对她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喜欢她了。至于情浓之时,更是数次说他爱她,永生不渝,如果还有来生,两人能做一对平凡夫妇,他一定会与她一生一世,中间再无任何别人。
菩珠当时自然表现得万分感动,但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再好的容貌,也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爱弛,人之常情,而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比她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
她不相信男人对她发誓时说的一生不渝的爱情。
她想要的,也不是皇帝的爱情,而是稳固的位子,可以预见的未来。
至于她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些无关紧要,她也不需要向谁人倾诉。
原本她做得很好。
但是一切,就都那样结束了,如同黄粱一梦。
这辈子,从那日高烧醒来后,她便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应该做什么。
李承煜固然不完美,但上辈子也不算对不起她,相反,菩珠知道,对自己,他也已经尽了他的心了。
世上哪里有完美的夫君,即便有,也不会是她的。
所以这辈子,她不但要再做回原来的皇后,还要改变前世的命运。
重生后的这些时日,她反复回想前世种种,关于未来,在心中已经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上辈子虽然诸事纷杂变乱频生,但提纲挈领分析一下,最致命的风险和犯下的错误,不外乎以下几点。
第一是西狄失控,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河西和北方之变。这辈子如果能改变这种局面,令金熹长公主生的王子牢牢控制西狄,那么这个隐患就直接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二是姜毅。如果能早早收拢姜毅,重用这位曾经的战神,将他拉拢到自己这一边,令他效忠自己,有他在,哪怕这一辈子西狄再次失控,也不至于导致后来丢失河西和整个西域的严重后果。
第三……
菩珠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了下。
第三便是李玄度。
这辈子,她可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心软和愚蠢了,竟会鬼迷心窍放了对手。
要是到了明年,真的又发生了和前世一样的事,他刺杀未遂,自己反而受伤隐匿在太苑的话,她第一时间绝对会把这个从十六岁开始就计划谋朝篡位的皇叔给弄死,彻底消除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