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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恍恍惚惚地仿佛看到一条河一座桥，他知道自己从未来过这里，却有深切地意识到，他应该穿过那座桥，去到河的对岸。
只是不等他真的踏上桥，便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喊他。
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缥缈缈得有些听不真切，他不由驻足细听，然而不待听清楚，声音却又渐渐地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总觉得那个声音很重要……他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确定那个声音是真的消失了，难免有些失落地准备继续往桥上走——刚抬脚，那个声音便再次响起：
“他怎么还不醒？”
这一次似乎离得近了，他听得非常清楚，那声音有些冷淡，玉石相击一般，清清透透得仿佛没什么人气，但非常动听。
啊……这个声音他果然听过的。
无花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但是什么时候又是听的谁的声音呢？
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再次停住脚步，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思绪飘散，耳边恍恍惚惚地再次响起之前的那个声音——
“小和尚你居然一句经都不会念吗？我都会的……‘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嗯？你说我为什么会念经？这当然是因为——我认识一个全天下最会念经的人。”
“那个人什么样子？这个么……等你成了天底下最会念经的和尚我再告诉你。”
“当然难吃——当你吃过天下做菜最好吃的人做的饭菜后，你也会觉得这天底下的一切美味珍馐都不过如此。”
“不过嘛，最好的东西未必能常在，人却是要一直活下去的。”
“最近这附近基本没有人来，你做了什么？”
“好一个小骗子~你们和尚是不是都很会骗人？”
“骗人这种事当然不好。不过对于我来说，如果能保证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被骗了，骗不骗也没什么所谓。”
“嘛我的伤已经养好了，多谢小师父的收留，有缘江湖再见……”
——一样的声线，只是没那么冷冰冰的，听起来更加有人气更加活泼一点，但是除此之外，还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位感。
是什么呢？
还待要细思，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看来不行啊。‘神医’的医术也不过如此——啧真是麻烦……”
紧跟着，一道柔和的力量将他全身包裹住，无花不由地顺着这股力量往回走……蓦然睁开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小鱼儿那张稚嫩的脸，带着显然易见的欢欣和喜悦：“无花叔叔你醒啦！”
无花努力朝对方露出个笑容，然后艰难地转头四顾……这是他在恶人谷的住处，逆着窗外的光，刚好看到苏白恬抬手将双剑插回背后，本就流光溢彩的双剑在阳光下愈发的光芒四射，炫目的光芒中，苏白恬却未有丝毫失色。
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眉尖微微一挑，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冷冷道：“如你所愿，那群乌和之众我暂时没有杀，不过他们在你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和我做了一笔交易。”说到这里，她唇边浮起一个讥讽的笑容：“如果想知道是什么，就尽快好起来自己去问——小鱼儿！”
“甜甜姐！”小鱼儿立刻从床边蹦下去，十分狗腿地凑到苏白恬身边。
“带我去见见你那个燕伯伯。”
“好——无花叔叔你好好养伤呀，一会儿我再来看你。”小鱼儿朝无花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在前头带路。
*
恶人谷各个住处相距甚远，彼此之间也鲜少有人来往，苏白恬和小鱼儿一走，整个屋子便空了下来，一片安静。
无花收回望向门口的视线，仰头看着天花板出神。
没想到还能活着。
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胸口仿佛还残留着长剑入体时的那种感觉，尖锐而又冰冷，死亡近在咫尺。
他当然是怕死且不想死的，只是他真的没有想到苏白恬的剑那么快……比之前更快。
不过他使出全力抬掌拦的话，即便不能完全拦下，至少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但是那个时候他手里还握着从苏白恬手中抢来的另一对双剑，妨碍了他出手。
其实他当时可以选择将剑抛下的。可是苏白恬有多宝贝这对剑他是知道的——这对名为“樱花醉”的双剑，似乎跟她身份成谜的师父有关，平时她总是会很认真的擦拭，磕着碰着了，就算明知道不会有一点刻痕，她也还是会心疼半天，所以他不敢丢……剑锋没入掌心，疼痛锥心刺骨，剑尖透胸而出，死亡逼近，他也仍旧没有丢。
不过没有死还是有些意外。无花抬手按了按胸口，也许佛祖保佑，没有刺中心脏吧。
想到这里，无花又想起苏白恬之前说的话。
那些江湖正派人士……
他勾了勾唇，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们想必都认为他是为了救他们才被苏白恬刺中的吧？可是实际上，怕是无人敢相信江湖盛传慈悲为怀的无花大师，其实并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死活。他怕的，只是苏白恬此番大开杀戒，同江湖正道彻底结下血海深仇……可她那样一个光彩闪耀的人，又怎能一直缩在这偏僻闭塞的深谷之中呢？一群只懂放火偷袭的小人而已，即便放回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过她说那些江湖人同她做了交易？
无花的眉头稍微皱起，她向来不喜欢考虑太多，不会被那群阴险小人坑了吧？
他果然还是得快点好起来。
尝试着运转了一下真气，本以为伤及心脉，经脉应当运转不畅，没想到没有察觉到也任何异常，他干脆不再躺着，起身盘膝而坐，闭上眼，心中默念少林心法口诀，静静地运转起真气为自己疗伤。
*
无花完全猜不到苏白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给自己疗伤，反正真气不过在体内运转了九个大周天，之前受到的透胸而过的剑伤就基本好的差不多了。
再次感受了一下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什么问题了，无花索性便下了床，直接走出屋外——他得去问问那些正派人士跟苏白恬做了什么交易。
往外走的时候，遇上了好几个恶人谷的人，他们一改往常敌视戒备的态度，看他的眼神虽然仍称不上友好，但至少没有之前那种敌意了。
不过无花向来不在意其他人的态度，照常过去打听那些正派人士在哪里。
听到无花问这个，那恶人露出几分嫌弃厌烦的神色，却还是如实相告那些人还在恶人谷出口。
无花立即便赶了过去——恶人谷出口处此时几个大恶人除了阴九幽都在，阴九幽估计也是不知道躲在这附近的哪里，一看他来了，屠娇娇立刻十分警觉地直接开嘲讽：“哟哟哟，你们的救命大恩人来了，还不赶紧跪谢？”
她这话自是对正派人士说的，而正派人士此时确实也在这里，看清楚他们在干什么，无花顿时有些无语——原来这些豪情满怀闯进恶人谷想要借机建功立业的江湖正派侠士们正在苦哈哈地盖房子或者修路。
看到无花这个表情，李大嘴也忍不住嘲讽：“怎么看着跟你曾经一样的正道大侠正在干粗活接受不了了？嘿，接受不了也得受着，谁让这房子是给他们点着的呢——嘿你这小子还是不是练家子了一次就搬三块砖？”说着一鞭子抽了过去。
李大嘴并不擅鞭法，偏那人身体自动闪躲了一下，李大嘴临时改变力道，鞭子骤然改换轨迹，巧不巧地非但还是甩中了那人，顺带着还殃及了周围好几个人。
然而这些江湖正派的侠士们却是各个敢怒不敢言，只敢悄悄地瞪李大嘴一眼，然后抱怨起最初那个人又偷奸耍滑害了他们，又嘀咕着能不能好好干活早日干完了也好早日出去。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无花有些疑惑地看向杜杀等人。
然而这几人却齐齐扭开了头，假装没看到。
直到日上中天，屠娇娇没好气地吆喝着可以休息之后，方才有个青衫秀士欣喜若狂地冲到他跟前：“无花大师您果然没事了？”
这人相貌堂堂，虽然面带疲惫之色依旧难掩潇洒风流，称得上是美男子。
不认识。无花只略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双手合十客气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贫僧已无大碍，不知施主是——”
“这小子当初还以为你死了，哭得可惨呢……不过其他人就没这么好心了，他们估计偷着乐还来不及呢，毕竟你一倒下，小苏就住手了。”屠娇娇抓着个卤鸡腿，一边动作夸张地啃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冷嘲热讽。
一众“其他人”顿时对她怒目而视，然而看到她手里的鸡腿，又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好饿……那个恶毒的妖女，逼他们留在这里干活便算了，居然不给他们吃的！
只有站在无花面前的青衫秀士垂下头，隐藏了嘴角得意的笑容，斯斯文文道：“在下江别鹤——大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原来是江南大侠，久仰。”无花道：“苏施主自愿停手不再多造杀业，这救命之恩，贫僧实不敢当。”
“苏妖……苏谷主说了是大师救了我等，要我等记住大师的救命之恩……”江别鹤面露愧色：“只怪我等无能，大计未成，反而还害得大师身陷此谷，自此再也不能离开。”
他不能离开恶人谷？无花略有些诧异。
这会儿哈哈儿也过来了，立刻笑哈哈地说着风凉话：“哈哈这位大侠你说的可不对，我家谷主可没说这和尚不能出谷哈哈……这和尚忒烦了，哪天滚远了才好哈哈哈。”
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面的正派人士却俱都吓得面如土色，几个胆小的更是瑟瑟发抖，还有人干脆直接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哭喊央求道：“无花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看在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的份上，您就永远留在这恶人谷，莫要违抗苏、苏谷主的意思了。”
无花彻底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跟他家人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大恶人还在凉凉地道：“八十岁老母？所以你娘到底是多大生的你？怕不是五六十岁的时候吧？可把你老爹老娘厉害坏了。”
“不是……这人不是说家里没人了吗？”
“哈哈这简直比我们大恶人还能撒谎啊……”
那人被说得满面通红，连忙站起来灰溜溜地躲到人后去了。
无花再度看向明显对自己相对更加友好的江别鹤，希望他能给个解释。
江别鹤微微苦笑，正待要说，肚子突然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噜的声音，随后他身后也有不少人的肚子开始叫唤，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无花一眼：“我们已有两日未曾用饭，难免失态，还请大师见谅。”
“两日微用饭？”无花再度惊讶了一下，然后就又听恶人谷的人大声道：“小苏说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早餐晚餐也没有，想吃东西就来买咯，一百两银子一个馒头。”
“你们怎么不去抢啊！”正派人士有人愤愤不平。
“我们就是抢啊！你以为这是哪里？旅游胜地啊说来就来？这里是恶人谷！没把你们小命留下已经是我们谷主沉迷美色手下留情了……”
“沉迷美色”四个字屠娇娇是压着舌尖说的，基本没人听清楚她嘀咕了些啥，不过也不影响，反正听了这话，一众江湖正派人士全都怂哒哒地低了头不敢再呛声。
不给饭吃还要干活，再加上这季节连草都不长，也难怪他们会憔悴到这份上。
不过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能让恶人谷跟江湖正派结下血仇，那就不能真让他们饿死，无花思索了一下，想起曾经在谷中发现过一座小火山，火山附近温度较高，这季节仍有草木生长，这些东西充饥虽然吃不饱也不至于饿死。
一众武林正道跟着无花前去认路，哈哈儿在后头笑眯眯地泼凉水：“休息时间快到了，别忘了尽早回来，回来晚了，晚半个时辰就在这里多待一天，晚一个时辰待两天，四个时辰八天……”
一众江湖正派也不顾无花重伤初愈，纷纷出言让他快些。
*
前往火山山脚认路的时候，无花也总算从江别鹤那里知道了他重伤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前来攻打恶人谷的一群人里，除了少部分学艺不精的当场毙命，大部分都被苏白恬所伤，然后就被恶人谷的恶人们绑了，交由苏白恬发落，然后苏白恬便同他们做了一个交易。
而这个交易内容，江别鹤实在说不出口，还是另找人回的——苏白恬决定看在无花舍生忘死的份上放这些人离开，但是今后无花就必须留在这里，只是他武功修为高，若要逃走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她让这些人保证无花永远留在她身边，只要无花离开，她便出谷把这一次参与围剿的人尽数杀了——以她的武功，做到这一点，不比记住他们更难。
说完这些，立刻有好几个正派人士跪下来求无花留在这里，少数面露尴尬和羞愧，只有江别鹤和另外三两人表示如此便是活着也没有意义，希望无花杀了他们摆脱姓苏的妖女。
说的非常好听，然而如果当真这般想，为何没有直接自裁呢？他可是个不杀生的和尚。
嘴角露出个极浅极淡的讥讽笑容，无花垂眸敛目，道：“诸位施主莫言担心，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早在贫僧决意度化苏施主之际，便从未想着能够活着离开恶人谷……无论能否度化苏施主，只要能从苏施主剑下救下一人，贫僧的努力便不算白费。只是杀生终究有伤天和，也请诸位今后尽量莫要杀生，如此，贫僧纵是被困在这恶人谷一生，也会觉得十分宽慰。”
只要能活着离开恶人谷，别说只是要求这些江湖人不杀生，哪怕是要他们从此六根清净戒了荤和色，他们怕是也能一口应下——反正是做不了数的。
无花明白这点，也不强求，继续带他们前往火山。
也不知道是不是无花答应了不离开恶人谷，这些正派人士在无花面前总算放松了些许，然后就忍不住抱怨这个姓苏的妖女到底多么狠：
“她说我们把房子烧了就得负责建起来……我哪里学过盖房子啊！”
“我还打伤了人，从万神医那里赊了药，我得在这里给他种至少一年的草药……”
“还不给饭吃……”
“我得等到开春种树……”
“我打死一只兔子，现在要一只一样肥的，那兔子最多八斤重，他可到好，非说是四十斤的，说血都流光了所以轻……我可去他的四十斤的兔子上哪儿弄去？”
……
一行人吵吵嚷嚷着，却是颇有默契地躲避了一个事实——当初苏白恬让他们认领各自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的立刻就可以出谷，做了什么的就得把债补上才能走，比如烧了房子的盖房子，伤了人的把人伺候看顾到痊愈，于是为了少承担点责任，他们彼此甩锅……最开始他们没当回事，有人拒不承认造成的损坏，直接被苏白恬一剑封喉毙命，然后苏白恬便让他们互相指认或佐证——为了活命为了尽早离开，如今回忆起来，他们这些所谓正派人士的撕开虚伪的斯文假面后，着实不比恶人谷之人好看多少。
不，如今该能维持着虚伪交情的他们，也许比恶人谷的人更丑陋。
至于那些提早离开恶人谷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说只有区区几人逃出恶人谷无法对整个江湖做出交代，全程划水的真面目被揭穿，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人同他们来往了。
*
带这些人认识了通往火山的路，又向他们介绍了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不能吃，又等他们快速地采摘了一部分用来充饥，正当无花准备带着他们尽快赶回入口处免得回去晚了要被罚，远远地突然传来小鱼儿的声音。
循声望过去，一眼便看到小孩正站在房顶冲他打招呼。
无花这才反应过来这里距离万春流的住处不算太远——实际上万春流也是看中了这火山附近冬季温度略高的特点而特意选在这里的。
见无花看了过来，小鱼儿双手撑开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喊道：“无花叔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燕伯伯有救啦！”
这对于小鱼儿来说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奈何屋里的两个人都是淡定的性子，没法跟他这样高兴得手舞足蹈，喜悦无人分享，可把他憋坏了，所以远远的看到无花，就忍不住分享了出去。
无花冲他笑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其他大部分人都是江湖的三流之末甚至三流之外的水平，虽然知道燕南天，也知道他闯进恶人谷再没出来，但是燕南天离他们实在太遥远，又近十年没消息，早就被江湖判了死刑，更何况江湖代有才人出，早有新的剑客取代了他的地位，一时很难有所联想。
唯有江别鹤，脸色唰地白了，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站在房顶的小孩——这般的年纪，难道真的是……不！不可能的！江枫已经死了，燕南天带着江枫的小畜生这么个拖累单枪匹马闯进恶人谷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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